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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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晴空萬裏無雲,湛藍透亮。

筆直的公路寂靜地伸向遠方。

以色列是黃土城,就連草原都是一望無際的黃。

破舊的小車開往戈蘭高地。

祝清晨戴著墨鏡,不時瞥一眼手機上的導航,確認自己沒走錯路。

大清早出門光惦記著租車,連礦泉水都忘了買一瓶,她抿了抿有些幹涸的唇,火氣從喉嚨裏往外冒。

好在半路上遇到一個當地人擺的小攤。

陽蓬下,三十來歲的以色列婦女站在那,一側的椅子上坐著個**歲的小男孩,面前擺了幾箱礦泉水。

祝清晨松口氣,把車停在路邊,走到陽蓬下拿了瓶水:“how much?”

女人用生澀的英語回答:“50。”

祝清晨:“……”

五十以色列新錫克爾,折合成人民幣約九十二元。

拿著天價水,祝清晨心裏天人交戰,最後選擇砍價。

奈何對方英語水平著實有限,長句基本聽不懂,她只好說出幾個關鍵詞——“too expensive”,“cheaper,please”,以及雙手合十可憐巴巴賣萌。

小男孩咯咯笑起來,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。

女人見狀也笑了,面露猶豫之色,看樣子是準備妥協了。

也就在這時候,道旁忽的響起摩托轟鳴聲。

祝清晨回頭,見有人騎著重型摩托來了,幹脆利落停在一旁,長腿一跨下了車。

他從摩托車上卸下兩箱礦泉水,一手拎一箱,逆光而來。

面上戴了副墨鏡,看不清長相。

女人和他打招呼,祝清晨聽不懂,本能覺得應該是在道謝。

他把礦泉水放在地上,彎腰揉了揉小男孩的腦袋,轉過身來,看見了祝清晨,微微一頓,摘下墨鏡。

黑頭發,黃皮膚。

淺淺的內雙消失在眼尾處。

目光平靜而明亮。

祝清晨吃了一驚。

怎麽又是他?

兩天之內遇見三次,巧得沒法說。

可是腹誹歸腹誹,她立馬笑了起來。

人生有三喜,他鄉遇故知便是其一。他倆雖算不上故知,但異國他鄉同為炎黃子孫,講價這事應該好商量了。

她笑著跟他打招呼:“沒想到在這兒也能遇見你。”

男人頷首,算是應酬。

她晃了晃手裏的水,“旅游景區物價高,但是五十新錫克爾也太貴了,能便宜點嗎?”

男人看了眼她,又看了眼她身後的小車,側頭用當地話和女人說了幾句。

於是祝清晨滿心歡喜地等來了女人的回答。

“sorry, no cheap.”她搖著頭,看一眼男人,堅定地說,“50 ils.”

祝清晨:“……”

怎麽回事?

剛才不是還動搖了嗎?

怎麽這男人講個價,她反而不肯打折了?

祝清晨不解地朝男人看去。

那人平靜地與她對視,“旅游景區,物資短缺,價格高一點是常事。”

“你沒幫我講價?”

“講了。”

“那她——”

“我讓她該賣多少賣多少,不要給你打折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男人又掃了一眼她身後,“車都租得起,你缺這點錢?”

這是缺不缺錢的問題嗎?

不缺錢就活該被宰?

祝清晨看他片刻,沒吱聲,拿起那瓶水,放下一百新錫克爾,一言不發回到車裏。

她搖下那因年代久遠而嘎吱作響的車窗,面無表情送了那男人一只中指。

“合著夥來欺負自己國人,長見識了。”

陽蓬下,薛定看著那輛絕塵而去的小破車,有些好笑。

希拉好奇地用希伯來語問他:“你們認識?”

他含糊回答:“見過幾面。”

“你們中國女人小巧秀氣,像精靈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瞥了眼路的盡頭,那女人把車開得飛快,眨眼就成了小黑點。

公眾場合討論男性生殖器,請人代購歐洲□□神器,幹脆利落伸中指給根本不熟的人……

……精靈?

希拉卻忽然發現什麽,彎腰從地上撿起張卡,“這是什麽?好像是剛才那位小姐掉的。”

薛定側頭,一頓。

那女人把身份證落這了。

上面的照片比本人年輕不少,紮著馬尾,正沖人咧嘴傻笑,半點沒有剛才豎中指時的氣派。

他抽走證件,瞥了一眼。

祝清晨。

呵,名字還挺小清新,壓根看不出是個能在公共場合討論生殖器的女人。

嚴重的名不副實。

薛定笑了一聲,把證件揣進兜裏,跨上摩托,在轟鳴聲中朝著戈蘭高地絕塵而去。

那女人態度惡劣,還朝他豎個中指,如今他眼巴巴找上門去當活雷鋒,也不知她領不領情。

戈蘭高地是以色列和敘利亞接壤之地,千百年來兵家必爭。

戰時的壕溝仍在,磚墻搭建的堡壘猶存。

沿路不時有坦克開過,青年士兵在軍車上朝她招手,笑容燦爛。

祝清晨消了氣,在距離高地幾百米外的地方停了車。

前路狹窄,開不上去了。

她擰開瓶蓋,咕嚕嚕灌了好幾大口。

將近一百塊的礦泉水呢。

她面無表情擦了擦嘴,一滴都不能浪費。

高地風光無限,站在廢棄多年的堡壘上俯瞰,山腳下是大片荒城。那裏曾是敘利亞的城鎮,昔日的文明在戰後摧枯拉朽般被野草傾沒吞噬。

祝清晨取下墨鏡,取下鏡頭蓋,站在烈日裏就開始攝影。

來得早,高地上基本還沒有游客。

半張臉隱沒在相機之後,廣袤世界近在眼前。

可惜拍了一會兒,變天了。

以色列是典型的地中海氣候,上一秒還晴空萬裏,下一刻就能風雨大作。

祝清晨在看見閃電的第一時間收起了相機,堪堪把背包拉鏈合上,雷雨就來了。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砸下來,她狼狽而逃,好容易才在堡壘上找到個可以躲雨的地方。

那是一個恰好能容進一人的狹小空間,四周是斑駁破舊的磚墻。

她抱著背包把自己塞了進去,渾身都濕透了。

近處風雨飄搖,遠處雷聲轟鳴。

她一屁股坐在地上,抹了把臉上的水,聽著風聲雨聲,忽然有些失神。

大學畢業那年,她和蘇政欽吵過一次架,那是他們在一起之後鬧得最厲害的一次。原因是兩人早已商量好畢業後留在俞市堅持攝影,可臨到頭了,蘇政欽的父母卻非要兒子回北方考公務員。

夾在父母的安排與女友的堅持中間,蘇政欽為難不已。

祝清晨從來都是個爽快人,做事從不拖泥帶水,當下冷靜地分析說:“你先回家和父母商量,要麽征得同意,回來攝影,要麽妥協,留在那邊當公務員。”

蘇政欽不可置信,“那我們呢?我們倆怎麽辦?”

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

那一刻,素來溫文爾雅的蘇政欽也禁不住動了怒,“你是這麽想的?走一步看一步?兩年的感情說放就放,祝清晨,我真沒想到你這麽絕情!”

“那你要我怎麽做?”

“你就只想著讓我留下來,從來沒想過跟我走?”

兩人在宿舍樓底下站著,天邊已有了風雨大作的趨勢。

天氣預報說當晚有雷陣雨。

祝清晨側頭望向遠方,那是北邊,北邊是滄縣。

她那執迷不悟的母親就在那裏,每隔個把月就被花天酒地的男人揍得鼻青臉腫,留下爛攤子要她回去收拾。

她真的從來沒想過跟蘇政欽走嗎?

怎麽可能沒想過?

多少次一回家,看見姜瑜面上血淚交加,一邊哭著罵那男人喪盡天良,一邊寧死不離婚,她就恨不能把這些破爛事全都一刀斬斷,從此幹幹凈凈抽身出來,蘇政欽去哪她就去哪。

可如果人的行為真的可以完全由心不過腦,那就好了。

他們大吵一架,蘇政欽負氣離開,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宿舍。

坐在桌前發呆良久,卻忽的聽見室友推門而入,口中驚呼:“清晨,你怎麽幹坐在這?你家蘇政欽在樓底下淋雨淋得都快昏過去了,你怎麽還坐得住!”

她噌的一下站起身來,心臟仿佛被人攫住。

“你,你說什麽?”

室友索性把她推出門,順手把還在淌水的傘塞她手裏,“有啥事兩人好好說,別演瓊瑤劇,趕緊下去!”

她腦中空空奔下了樓,打著傘朝他疾步跑去。

雷雨交加的夜,他一動不動站在宿舍樓下,見她來了,終於面色慘白開口說:“我想過了,我不走了。”

他說哪怕你沒有我愛你那麽愛我,也不要緊,你知道我愛你就好。

父母的意願很重要,可是對我來說,你才是能夠一生相伴的人。

你在哪我就在哪。

清晨,別離開我,我都聽你的。

我什麽都聽你的。

那夜的雨是永不幹涸的淚,澆滅了她的氣焰,令她甘願在之後的五年裏不論遇到什麽挫折,都始終咬緊牙關不發作,只求和他安安穩穩走下去。

人生不再充滿未知的激情,她活得像條河流,隱忍不發,綿延深情。

半個多月小心翼翼塵封起來的往事,原以為不去觸碰就不會痛,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就全給拉扯出來了。

祝清晨蹲坐在那逼仄的空間裏,哈哈大笑的同時,淚如雨下。

傻子才會相信轟轟烈烈的愛情。

山盟海誓都他媽是放狗屁。

直到視線裏多出一雙鞋。

陳舊的男士皮鞋,邊緣沾著泥濘,雨水打濕了鞋面。

陡然間踏在斑駁黃磚上。

雨勢不知何時小了下來,那人就站在唯一的出口處,擋住了光,狹長的陰影投在她身上。

祝清晨擡頭,猝不及防撞進他眼底。

狼狽,倉皇。

薛定站在那,一頭黑發被雨水淋濕,要命地貼在額頭上,尚且淌著水。

好在外套是件黑色沖鋒衣,防水,裏面還算過得去。

辨認出她面上的淚,薛定神情有瞬間的怔忡,片刻後,眉頭微蹙,視線定格在她脖子以下。

“擋擋。”他說。

她茫然地抹了把淚,不解地望著他。

他把**的外套脫下來,扔她面前,“以色列有規定,罩杯小於d cup的,不讓露胸。”

她低頭一看,這才發現藕粉色襯衣被雨水淋得透濕,胸衣畢現。

而那個幫著外國人欺負同胞、吃裏扒外的男人,正用這種一本正經的方式羞辱著她的罩杯。

祝清晨站起身來,冷冷地把外套扔回他懷裏,索性把襯衣紐扣一顆顆解開,然後不顧一切扒了下來。

“有沒有d,你說了算?”

渾身血液往腦門裏沖,她此刻像是炸藥一般,一點就著。

薛定幾乎震在原地。

她膚色極白,胸衣卻又黑得像墨,那樣鮮明的對比,卻又鮮明不過她面帶淚水還桀驁不馴的樣子。

祝清晨穿著黑色胸罩,大步流星踏入雨中。

遠處是無人的荒城,近處是頹敗的堡壘。

劈頭蓋臉砸下來的雨水沿著面目流淌而下,卻再也澆不滅她的火焰。

那五年活得狼狽,活得茍且,她險些忘了十歲時就敢拿著菜刀跟父親幹架的那個自己。

她從來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。

文弱的表象之下,她是一匹野性尚存的狼。

所以五年後,祝清晨穿著胸罩淋著雨,頭也不回從戈蘭高地往下走,幾百米的距離,她連遮都不拿手遮一下。

皮囊罷了,不重要。

而她渾然不知,那個男人拿著淌水的外套看著她,錯愕而又好笑。

眼裏若有光。

4.爆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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